上部·东风 第一章-《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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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张司令在桌子前坐下来,从公文包里翻出一些文案看,酝酿开会的事情。想到他将给大家开个什么样的会,他脸上露出了讥讪的笑容。讥讪中又似乎带点儿厌恶。
五
几人用毕餐回来,会议就开始了。
会议由王田香主持,张司令主讲。张司令先是老生常谈地宣讲了一番当前全队肃贼剿匪工作的艰巨性和紧迫性。他强调指出,当前地下抗日反伪活动出现了新动向,共产党的地下游击活动比国民党的公开抗战还要频繁,还要喧嚣,还要难对付。
这是一九四一年的春末初夏,发生在年初的皖南事变的枪声和血腥气尚未完全在空气中消散。兄弟阋于墙,日伪笑在家。皖南事变使一支九千人的抗日生力军,在短短几日内变成数千亡灵和两千多人的散兵游勇。这些有幸突围的将士,为了摆脱国民党军队的秘密追击和日伪军的公开剿捕,相继潜入江浙两地的日伪占领区,有的加入了当地地下组织,有的各自为政,采取散打游击的方式积极开展地下抗日反伪活动。所以,正如张司令说的,时下共产党的地下游击活动频增哪。
从司令的谈吐看,众人明显感觉到,司令今天的心情似乎比往常好,虽然说的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是头痛事),但脸上一直挂着轻浅的笑容,言谈的声腔也是爽朗有余,显得底气十足。这会儿,他不乏亲善地对大家说:
“你们都知道,昨天下午南京给我们发来一份密电,密电内容是说,一个代号叫老k的共党头子已经从西安出发,这两天就要到我们杭州。他来干什么你们也知道,来阴谋策反。共匪策反的事情我们见得多了,所以不必为怪。但这次策反行动来势之大,布置之周密,后患之严重,必须引起我们高度加高度的重视。南京的密电确凿地告知我们,老k实系周恩来的特使,他将代表周在本月二十九日深夜,也就是四天后晚上十一点钟,在凤凰山文轩阁客栈秘密召集在浙各共党组织头目开会,布置联合行动。大家可以想一想,这个会一旦开成,联合活动搞成了,结果会怎样?不堪一击的鸡蛋变成铁蛋,耳聋眼瞎的散兵游勇变成统一指挥,小打小闹的扰乱滋事变成强有力的军事对抗。这无疑将给我们的剿匪工作带来前所未有的困难,所以我们该庆幸发现得早啊。”
顿了顿,环顾了一下大家,接着说:
“俗话说,好事成双,昨天是我的吉日,当然也是在座各位的良辰,下午是南京来电,一字值千金的电文哪。到了晚上,”他指了指王田香,“我们王处长又给我送来礼物。什么礼物?瞧,就是它。”说着,拿出一本厚厚的、脏不啦叽、似乎是从泥泞中捡回来的字典丢给大家看,“这是什么?是一本新版的《中华大字典》,各位也许家里就有。你们可能会想,这算什么礼物?是啊,我当时也这样想。但王处长告诉我说,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字典,这里面可大有秘密呢,为此一个倒霉的共党在被逮捕之前特意将它扔出窗外,企图抛尸灭迹。”
说到这里,司令掉头问王田香:“王处长,是这样的吧?”
王田香点头称是,继而解释道:“共党住在青春中学的教师公寓里,在二楼,房间有一个后窗,我怕他跳窗逃跑,上楼抓他前专门在窗外安排人守着。结果他人没跑,来不及了,却把这玩意儿从窗洞里扔了出来,刚好被我的人捡到。共党命都不要了,还想着要把它丢掉,不让我们得到,我想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张司令接过话头:“是啊,我也这样想,这里面一定有鬼名堂。他扔的不是字典,而是字典里藏的鬼名堂。所以,我细心地翻看起来。但是从头翻到脚,看得我头昏脑涨,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里面没有多一个字,也不见任何异常。后来,我去外面散步,出门前我把端在手上的茶杯顺手一放,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放在了字典上。等我回来再翻看字典时,奇迹出现了——我看到扉页上有一些模糊的字迹,都是阿拉伯数字,圆圆的一摊,像是图章盖上去的。用手摸,那摊地方还热乎乎的。我晓得,这是因为我刚才把茶杯放在上面的缘故。这等于是破了天机,我马上想到鬼名堂就在这扉页上,或许给它加一点温度就会显露出来。就这样,我找来热水袋将它焐了个透,然后你们看,就成了这样子。”
张司令举起字典,翻开封皮,让大家看。
大家看到,麻黄色的扉页上写满了浅白色的阿拉伯数字,像电报一样,一组一组的。虽然字迹驳杂,但足以辨识:
如是这般,足有十几行。
张司令指着它们,问大家:“这是什么?”
随即自问自答:“你们应该比我知道,这是一份加密文书。换言之,是一份密电码。为什么要加密?因为里面有重要情报。共党怕它落入我们手头,很害怕,以致死都不怕就怕它被我们得到。这又说明什么?说明里面的情报对我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是我们打着灯笼在找寻的,你们说是不是?”看看大家,又自己作答,“是的。那么现在想必你们也该明白了,我为什么深更半夜把你们拉出来,集中到这里来,就是要你们来破译这份密电。”
各位有些惊异,顾小梦似乎还嘀咕了句什么。
张司令视而不见,闻而不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里,他“啊啊”地感叹道:“真是天助我也。”一边起了身,踱着步,边走边说,“接下来我需要你们来助我。老天帮我现了形,但这还不行,不够,我还要它显神,现意,要把它深藏的谜底挖出来。我认为,我估计,这一定跟老k的行动有关。若真如此,”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走到座位前,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说,“那就是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破译它!”
也许是经历的坎坷太多,老举人才子的脾性欠佳,有点儿喜怒失常,加上长期弄权,德行也是积重难返,不乏辣毒。正因如此,他在属下面前的威严是足够的,这会儿声腔一变,下面人的目光都静了。不过,今天他心情好,不想耍威风,点到为止。他看下面肃静的乖样,笑了笑,坐下来,尽可能和蔼地说道: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们。虽然你们并非专职的密报破译师,对出自共军的密电更是缺乏了解,但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因为……怎么说呢?一、我估计这份密电不会太难,难了共党也就无需冒死扔掉它,反正是破不掉的嘛,扔什么扔。二、在座诸位各有所长,吴部长对匪情了如指掌,可谓是匪情的活地图;金处长和李科长都是老机要,破译的电报成千上万;小顾参谋嘛,年轻有为,脑筋活,点子多,敢说敢想。有道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四个人加起来,我敢说绝对顶得上一个专职破译师。总之,我对你们是充满信心的。老实说,松井将军对此密电的破译工作非常重视,我向他一报告,他就说要派专人来协助我们破译,现在人已出发,下午即可到。当然喽,我希望我的人能自己破译,就是你们。这是你们向我,也是我向松井将军效忠的最好机会,希望你们在这里抛开一切,集中精力,尽快破译这份密电。成败论英雄,我衷心希望你们都成为英雄,扬我军威,也为自己美好的前程铺平道路。”
张司令一席话说得大家有点云里雾里,首先,这封密电的来历令人惊奇,然后把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来破译这份密电也令人称奇。如果说难,他们都不是专业从事敌报破译的人员,他们平时破译的都是自己的电报,译电员而已,凭什么信任他们?如果说容易,又凭什么要让他们来立功领赏,还这么兴师动众?此外,司令今天的谈吐也异于往常,亦庄亦谐,举重若轻,亦玄亦虚,神秘难测。好像司令换了一个人,又好像司令说的这些,并不是真正要说的。话外有话,另有机锋。他们以为,司令一定还会继续谈吐下去,并且在下文中来解答他们心中的疑团。
但是司令没有下文了,下文就是告别了,走了。他叮嘱白秘书和王处长要照管好诸位的生活和安全,随即抱手作揖,乘车而去,令吴金李顾四人备感失落。失落得心里莫名地发慌虚空。半个小时后,当他们轻易译出密电后,方才还是莫名无实的慌惶,顿时像剥掉了皮肉,露出血淋淋、狰狞的本质,把他们都吓瘫了。
六
正如司令说的,密电不难破,甚至可以说是最容易的——容易得不能称其为密,只要初识文字即可以破解。
其实,这不过是司令为等上面来人,心血来潮跟大家玩的一个文字游戏而已。所谓破译,不过是根据标示的页码数和行数、列数,在字典里捡字而已: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如此这般,有了第一个字:此。
继而有了二,有了三……有了如下全文:
可能只有一个过气的老举人,得意之余才有这种雅兴:以诗讨伐。
可作为一个老举人,这诗文作得实在欠佳,连基本韵律都锁不住,或许是戎马多年耽误了他对诗文技法的把握,喜欢直抒胸臆,主旨明确,力透纸背——就此而言,这无疑又是一篇无可指摘的力作,别说吴金李顾四,连之外的白秘书,都觉得它字字如刀,寒光四溢,后背凉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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