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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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张司令,张司令到。张司令踏着夜色而来,脸上似乎也蒙了一层夜色,阴沉沉的,透露出老相和凶恶。他环视大家一圈,最后瞪一眼吴志国,似乎想说点儿什么,被肥原打断。肥原担心司令不知情,说错话,抢先说一通,大意是今天请司令来开一个总结会,把几天来的情况向司令作个汇报。

    这是一个事无巨细的汇报。肥原把他几天来了解和隐瞒的情况悉数端上桌面,诸如他如何在对面监听这边的谈话,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实话实说,和盘托出。于是,吴志国的笔迹,还有他对笔迹的自我辩解;金生火最初对顾小梦的怀疑指控,后来又对李宁玉的落井下石;李宁玉对白秘书的怀疑,和她对吴志国血书的反驳;吴志国对李宁玉的誓死指控;顾小梦对李宁玉的绝对捍卫;组织上对白秘书的秘密怀疑等等,等等。总之,大家这几天在私下里说的、做的、闹的,都端上桌,明明白白,无所顾忌,毫无保留。

    不,还是有所保留,就是:他们对简先生的监视,顾小梦对司令理论上的怀疑,还有他们去秘密侦察司令书房等,肥原避而不谈。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怀疑司令是有危险的,而顾小梦是应该受到保护的,因为她已经博得肥原信任。

    尽管有所保留,会场还是乱了套!顾小梦率先发难,把金生火骂了个狗血淋头。白秘书也不示弱,虽然司令和肥原长不敢骂,却把王田香当替罪羊发落,恶语中伤,威胁的话摔得掷地有声。吴志国早对李宁玉憋足了气,也是一吐为快。李宁玉开始还稳得住,忍气吞声,任其诽谤、谩骂,后来好像又为一句什么话令她失控,旧病复发,操起家伙朝吴志国脸上砸。当然,今天砸的不是酒水,而是那把她一直随身带的梳子。梳子像飞标一样呼呼有声地朝吴志国飞过去,后者也许身上有伤的缘故,身手不灵,居然没躲掉,下巴被梳子的齿耙扎出血。吴志国纵身一跃,扑上来,要想对李宁玉动手,没想到顾小梦高举板凳,英雄一般拦在中间,慷慨陈词:

    “除非司令和肥原长说李科长是老鬼,我不管,否则你一个大男人打女人,凭这一点老子就看不顺眼,就要管!”

    精彩纷呈,高潮迭起。

    这还不是最高潮。最高潮的戏是由白秘书和王田香联袂演出的,道具是枪——真枪!真弹!两人从唇枪舌剑开始,骂声震天,口沫横飞,到最后居然都拔出铁家伙相胁,枪保险都按下了,只要手指扳动一下,两条人命就可能冲上西天……说来也怪,刚才大家这么闹腾,司令和肥原一直不闻不顾,冷眼旁观。直到这时,眼看要出人命,肥原和司令才同时拍案而起,各打五十大板,平息了一触即发的战火。

    其实这哪是开什么会,这是肥原出的一个毒计,假借给司令汇报之名,挑起大家的矛盾,狗咬狗,互相攻击,丑态百出。肥原认为,把大家逼到绝路上,丑态百出的同时也可能出现漏洞。他现在认定,老鬼绝非小鱼小虾,一吓一诱便可现身。他也怀疑自己可能误入歧途,需要调整思路,拓宽怀疑范围,包括张司令,所以今天晚上专门把他喊来。他睁大眼睛,洗耳恭听,指望在各人的混战中瞅见端倪,发现天外天。

    此外,也只有这样,才能把长长的时间熬过去。

    四

    夜深了。

    院子里的灯光相继熄灭,只有西楼会议室,依然灯光明亮。

    突然,院子里枪声乍起!

    尖厉的枪声中夹杂着零星的惨叫声、战斗声、脚步声……会议室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个蒙面人如利刃破竹一般,破窗而入,高喊: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谁也没想到,共军居然敢冒死来营救老鬼。

    王田香想去拔枪,忽见又有两个蒙面人破门而入,只好乖乖地举起手。

    一双双手相继举起,任凭乌黑的枪口对准,命悬一线。

    “老鬼,快跟我们走!”

    “快走!老鬼,我们是老虎派来救你的……”

    肥原似乎不甘心死了都不知道谁是老鬼,一边举着双手一边偷偷环视周围,看到底谁是老鬼。殊不知,所有人都乖乖地擎着双手,或高或低,或直或弯,无一例外。不过肥原也注意到,这些人中只有李宁玉跟王田香一样,颇有点泰然处之的镇静,其他人无不露出恐惧的神情。白秘书甚至吓得流出口水,着实丢人。

    “老鬼,快跟我们走,晚了就不行了!”

    “快走!老鬼,敌人援军马上就会赶来的……”

    机不可失!

    可就是没有人出列,跟他们走。

    肥原不经意发现其中一个蒙面人穿的是总队士兵特制的大头皮鞋,知道可能已被老鬼识破,顿时恼羞成怒,手还没完全放下便破口大骂:

    “滚!都给我滚出去!!”

    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原来这是肥原为今天晚上精心策划并组织的一出压轴戏,长时间的开会就是为了把时间熬过去。夜深深,让共军铤而走险,让老鬼自投罗网。可老鬼毕竟是老鬼,资深老辣,历练成精,哪会被这几个小鬼骗过?他们穿的是统一的皮鞋,端的是统一制式的枪,哪像老鬼的同志。老鬼的同志来自五湖四海,使的武器五花八门,口音南腔北调,怎么可能这么整齐划一?

    不用说,肥原又白打一张牌。不但白打,是不是还有点丢人现眼哦?

    再说张司令,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当着自己的部下乖乖地举起颤抖的双手。肥原采取这么大的行动,居然不跟他打招呼,让他出洋相,简直胡闹!他忍不住板着脸,气呼呼地责问肥原:“肥原长,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肥原本在气恼中,不客气地回敬道:“还用问吗?我要引蛇出洞,诱鬼现身。你不觉得你身边的鬼太狡猾了吗,你要觉得我做得不对,有什么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司令看他气势汹汹,忍了气劝他:“依我看,等明天再说吧,等明天这个时候,什么老k老虎老鬼都会现身的。”

    肥原走到李宁玉跟前:“我觉得已经现身了,李宁玉,你觉得呢?刚才我看你静若止水。你为什么这么镇静,能告诉我吗?”

    李宁玉看着肥原,静静地说:“因为我觉得这样卑鄙地活着,老是被你无辜地当共党分子怀疑、讹诈,还不如死了。”

    肥原呵呵笑道:“既然死都不怕,又为什么怕承认呢?我知道你就是老鬼。”

    李宁玉说:“你没什么好笑的,我不是老鬼。现在该笑的是老鬼,你这么有眼无珠。”

    “你是的,”肥原说,“我知道,我相信我的感觉,你就是老鬼。”

    “既然这样,”李宁玉说,“又何必说这么多,抓我就是。”

    “我要找到证据。”肥原说,“当然,没有证据也可以抓你。但我不想,为什么?我想跟你玩玩。看过猫捉老鼠吗?猫捉住老鼠后不喜欢马上吃掉,而是喜欢跟它游戏一番,把它丢了,又抓,抓了又丢,这样的乐趣可能比吃的乐趣更大。我现在就在跟你做游戏,想看你最后怎么钻进我给你设的网,那样你会恨死自己的,而我则其乐无穷,明白吧?”

    肥原这么说时,李宁玉只觉得头皮在一片片地发麻,脑袋里有股热气在横冲直撞,要冲出来,要燃烧,要爆炸……刹那间,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已经弹飞出去,把肥原扑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卡住他脖子,号叫着:

    “我不是老鬼!我不是老鬼!你凭感觉说我是老鬼,我要杀了你!你欺人太甚,我要杀了你!……”

    完全疯掉了!

    顾小梦和白秘书想把她拉开来,可哪里拉得开,她像一座火山一样压在肥原身上,手像一对铁箍似的紧紧箍着肥原的脖子,一般的推拉根本不管用。最后还是王田香,操起一张椅子使劲朝李宁玉后背猛砸下去,这才把李宁玉砸翻身,趴在地上。

    别看肥原是个小个子,说话女声女气的,其实他早年习过武,有功夫的。刚才由于太突然,被李宁玉抢先制住要害,精气神都聚在脖子上,令他无力还击。待李宁玉手一松,他气一顺,便是霍地一个漂亮的腾空背跃,稳稳地立在地上。

    此时,李宁玉还躺在地上,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肥原走过去,用脚踢她,命令她站起来。李宁玉爬起来,刚立直,肥原手臂一抡,一记直拳已落在她脸上。那拳头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以致过来时都裹挟着风声和冲力,把李宁玉当场击倒在地,流出了血。

    “起来!”

    “爬起来!”

    “有种的爬起来……”

    李宁玉爬起来,肥原又是一拳。左勾拳。右勾拳。当胸拳。斜劈拳……如此再三,肥原像在表演拳法,把李宁玉打得晕头转向,血流满面,再也无力爬起来。自己爬不起来,肥原要王田香把她架起来再打,到最后李宁玉已被打得浑身散了架,跟团烂泥似的,架都架不住,连张司令都起了恻隐之心,劝肥原算了,肥原才罢手。

    此时李宁玉已经口舌无形,话都说不成,却还嘴硬,要肥原再打:“打……把我打死……你不打死我……我上军事法庭告你……你凭感觉办案……岂有此理……你逼供……我要告你……他们都是证人……”

    肥原冷笑着说:“你告我?去哪里告?军事法庭?那是你去的地方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你是老鬼也好不是也好,我打死你就像打死一条狗,没人管得了!”

    李宁玉听了这话,感觉像比刚才所有拳头都还要击中要害,还要叫她吃痛,目光一下涣散开来,痴痴地自语道:“我是一条狗……我是一条狗……”旁若无人,形同槁木。转眼间,河流决堤,木木的喃喃自语变成声泪俱下的号啕大哭,“我是一条狗啊,死了都没有人管啊……我是一条狗啊,让我去死吧……”说着挣扎着爬起来,一头往墙上撞去,把现场的人都吓呆!

    五

    李宁玉撞墙没死,她这样子站都站不直,哪能撞得死?

    李宁玉发现自己没死,又往肥原扑过去,抱住他的脚,朝他吐一口血水,又撞头又骂:“你这个畜生……明天证明……我不是老鬼……你不得好死……就去死……”

    肥原拔出脚,踢一脚,拂袖而去。

    李宁玉又爬到司令跟前哭诉:“张司令,我不是老鬼……你要替我作主……张司令,我不是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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