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命-《三丫头,顾小敏》


    第(3/3)页

    许老太太双手捏着领口上的蝴蝶纽扣,“赵妈,俺自己来,你出去看看,少说话,看看她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出来?”

    “是,老太太,您不要着急,待会儿,俺喊廖师傅过来,他去后院洗洗脸啦,他忙活了一早上,衣服上黏着血水,俺怕您忌讳见血,俺告诉他把身上衣服换下来……”赵妈絮絮叨叨碾出了堂屋,她一抬头与许洪黎打了一个照面。

    许洪黎没有理睬赵妈,她的眼睛瞄着从西院窜出来的两个丫头,前面一个是雪莲,头发散乱,好像刚刚睡醒;后面一个胳膊上搭着一件裙衫,脸上有一道伤疤,是春儿,许洪黎对春儿很熟悉,春儿是毒蝎子女儿,也曾是许家的丫鬟。

    昨天晚上天黑,灯高,许洪黎没有看清雪莲的长相,今日一见,她喜出望外,雪莲长相喜人,五官精美,肌肤细腻,只可惜眼睛里透着一股与岁数不相符的刁滑奸诈,寒气逼人。

    “二姑好。”雪莲见了许洪黎笑脸相迎、俯首帖耳。

    “雪莲呀,今天你爹出殡,二姑带你去坊茨小镇送送他。”

    “不,俺不去。”雪莲脱口而出,她的眼睛里冒着怒火,脸色瞬间变青,由青变白,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她心里恨许洪亮,恨李氏,她不愿意再回到坊茨小镇的那个小院,那个院子里每天闪着冥火,房间里躺着两具尸体,与死尸不同的是那两具尸体会吆喝,会骂人,会打人。

    “雪莲,你想成为许家一员,必须在心里接受你是俺二哥的女儿,无论以前他们怎么对你,你必须融入这个家庭,就是演戏也要擦掉脸上的泪,进入你的角色,否则,你滚出许家院子。”许洪黎最后一句话是刺激雪莲。

    许洪黎的话奏效了,雪莲垂下了头,她从一个丫鬟变成了孙小姐,身边有丫鬟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是多少人可求而不可及的、羡慕的生活?

    堂屋里的许老太太听到了许洪黎抑扬顿挫的话,她暗暗点点头,走到屋门口,向院里的赵妈招招手,“赵妈,扶俺出去。”

    许老太太被赵妈搀扶着走出了堂屋,老人颤巍巍的脚步停在石基路上,恹恹无神的眼睛瞅着雪莲,试探地说:“雪莲呀,你二姑说得对,你跟着我们去一趟坊茨吧。”

    许洪黎目不斜视,眼珠子依旧盯在雪莲的脸上,清了清嗓子:“雪莲呀,二姑是开着车去坊茨小镇,车子上只能坐三个人,你坐二姑的车去吧?”

    “不麻烦了,让雪莲跟着俺坐马车吧。”许老太太往前又走了一步,向雪莲招招手,“雪莲呀,咱们祖孙二人坐马车,俺让赵妈再多拿床被子。”

    站在雪莲身旁的小春儿往背影里挪挪身体,遮遮掩掩伸出一只手,拽拽雪莲的后衣襟,悄悄嘀咕:“汽车快,还暖和,还不颠簸。”小春儿没坐过轿车,她是听烟馆里的烟鬼说的,烟鬼嘴里吐着唾沫星子,吹嘘他们以前有钱有势的日子,出门不是轿子就是汽车,他们说乘坐汽车比坐轿子舒服。

    雪莲也想坐坐小轿车,她舔着脸,向许老太太嗲嗲着:“祖母,俺跟着二姑坐轿车去吧,就不占用您的地了,您累了可以躺会儿。”

    无论雪莲是坐汽车,还是坐马车,只要她能去参加她爹的葬礼,许老太太谢天谢地,“好,雪莲呀,天凉,多穿点衣服。”

    “第一次坐轿车会晕车,你带上你的丫鬟吧,路上好照顾你,俺不会照顾人。”许洪黎嘴里说着人话,心里掖着一把杀人的刀,同时,她的眼睛盯着月亮桥,向小敏招招手,“喂,敏丫头,二小姐带你去坊茨小镇玩好吧?”

    走在桥面上的小敏听到身后许洪黎喊她的名字,她一愣,拘谨地转回身,弓下腰,怯生生问:“二小姐是喊俺吗?”

    “俺就是喊你,昨夜雪莲小姐喊你名字,俺记住了。”许洪黎说着向前扭扭身体,把双手重新揣进怀里,眨巴着狐狸眼瞅着小敏,“昨日见到你,俺心生喜爱。”

    小敏不想与许洪黎磨蹭时间,她不喜欢这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回二小姐的话,舅姥爷有事找俺。”

    “舅姥爷找你?!你每次都是这句话,俺看你也会耍滑头。”许洪黎陡然变了脸色,恼羞成怒,“一个小丫头片子也不把俺放在眼里。”

    小敏慌乱摇头,“二小姐俺不敢。”

    冥爷在许洪黎身后冒出一句,“敏丫头,你应该知趣,二小姐看得起你,你应该感恩怀德,还不快谢恩。”

    石基路下站着的赵妈忍无可忍,许洪黎的话她不能插嘴,她不怕冥爷,“直管家,你多嘴了,舅姥爷离不开敏丫头,敏丫头,火房锅里给舅老爷炖的萝卜水,锅都熬干了,还不快去看看。”

    许洪黎狠狠瞥斜了赵妈一眼,“赵妈,怎么哪儿都少不了你呢?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忘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了吗?欠抽!”

    许老太太把赵妈拽到她背后,往前一步,强装笑脸,温和地说:“洪黎,你心里不痛快,不要与赵妈较真,舅老爷脾气秉性你又不是不了解,咱们替他找了那么多丫鬟,他没有一个称心的,敏丫头他使唤着顺手,这几天舅老爷不舒服,离不开人,如果你喜欢这个丫头,过几天舅老爷病愈了,你跟他聊聊,看看他能不能把丫头让给你,在许家你们祖孙二人最投缘,相信他老人家不会违拗你的意思。”

    “吆,俺哪敢抢舅老爷喜欢的东西,俺只是说着玩的。”许洪黎拿腔作调,她怕她的话惹怒了躲在屋里鸦雀无声的海秉云,那个老东西老奸巨猾,他不吭声不代表没听见院子里的吵闹,她只能适可而止。

    说实话许洪黎不愿意带小春儿一起走,她又不敢强行把小敏带走,老太太好糊弄,那个狡猾多疑的舅老爷不好对付,他如果出来搅乱了她的计划,一切化为泡影,得不偿失。

    雪莲不耐烦地在地上跺跺脚,撅着嘴,嘟囔着:“你们还走不走?院子这么冷,俺不想变成冰凌,不走俺回屋躺着睡觉了。”

    许洪黎不疾不徐走近雪莲,手指在雪莲肩头上戳了一下,说:“雪莲呀,你真是急脾气,你这性子要好好磨磨,你看看你一个女孩子囚首垢面,也不知道爱好,常言道,七分姿色,三分打扮,人是衣裳马是鞍,快去换换衣服,二姑等你。”

    “小春儿,你帮俺回屋梳梳辫子,再套件棉袄,你跟俺一起去坊茨小镇。”雪莲扔下一句话,转身向西院跑去。

    小春儿仓猝追着雪莲背影,乖嘴蜜舌:“孙小姐,听您的,您慢点,昨天下的雪还没化,地上滑。”

    许洪黎不紧不慢地点燃了一根香烟,用两根纤细的手指夹着,缓缓放到嘴边,浅浅吸一口,轻轻吐出一口烟雾,她的眼神闪着妩媚与嚚猾,一阵风吹来,撩动她一绺卷发黏在她的嘴角,擎起右手往耳后抿了抿,咳了一声,自话自说:“放心吧,俺会把雪莲送到她爹的身边。”

    不一会儿,雪莲和小春儿前后窜出了西院,雪莲手里多了一个包,小春儿手里捧着一件外套。

    “咱们走吧。”许洪黎扭着腰身踏出了许家院子,走到门外台阶下,她又回头瞥了一眼院子里面,把嘴里燃烧着的烟头吐到地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

    看着许洪黎带着雪莲和小春儿离去的背影,许老太太心里猝然升起一丝不安与紧张,她扔下赵妈,晃晃悠悠奔到院门口,往巷子里探着身子,这个时候雪莲和小春儿已经坐上了许洪黎的小轿车,车子倒着驶出了许家巷子,一个急转弯,飞驰而去,抛下一缕缕浓浓的尾气,巷子口的几棵小树隐没在烟雾里。

    第二天,天蒙蒙亮,小敏扫完院子走回自己住的屋子,地上的炭盆冰凉凉的,从门缝子钻进来的风拽着炭盆里的灰在地上跑着,在半空荡着,落在墙根的桌子上,落在床上的被子上。

    屋门口外面传来赵妈的声音,“丫头,在屋吗?俺可以进去吗?”

    “赵妈,俺在屋,您进来吧。”小敏弯下腰把屋子正中间的火盆端到了墙角上,然后站起身拍打着手,走近屋门口,伸手打开两扇屋门。

    一缕晨光随着敞开的门跑进了屋子,照在赵妈的身上,赵妈棉袄外面穿了一套酱紫色右斜襟棉褂,棉褂长过膝盖,一条绣纹褶裥扫地长裙,裙摆绣着一圈浅蓝色兰花。

    脸上干干净净,擦着少许香脂,脑后盘着一个梭子形状的髽髻,髽髻上插着一根镂空景泰蓝莲花簪子,耳朵上坠着一副银制耳环,随着她稀碎的脚步来回摇晃。

    赵妈的穿戴让小敏眼前一亮,她想问问赵妈今天要出门吗?还是许家要来客人?

    “丫头,今天天气真好,孟家要来人,老太太和廖师傅他们没有回来,舅老爷让俺接待客人。”赵妈往屋里碾着一双小脚,径直走到床边,把被褥往床里面一掫,坐在床沿上,叹了一口气:“那个孟家俺了解一些,他们在赵庄有一个大院子,远近有名,虽然没有许家院子大,至少风不着雨不着,孟家大少爷今儿替他弟弟来许家下聘礼,他是孟老爷大房的长子,十八九岁,在青岛上过学,有学文,如果你去了孟家,他一定会教你认字。”

    小敏深深垂着头,她以为这是赵妈随便唠唠嗑,没往心里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长大了,都想找个好人家,不能留在家里,你的后母不是自私自利的女人,前儿,我们姐俩聊了半天,她比俺小几岁,却做了那么多事,许老太太敬佩她,俺也佩服她,丫头呀,你不要把她往坏处想,她是个好女人。丫头,你过门去当养媳妇,也就是先去孟家住几年,然后再根据他家的意思,说不定人家觉得不合适就会退婚,不,不能让他们退婚,退婚的女子再也无法找婆家了。”

    当养媳妇小敏太熟悉了,母亲就是给父亲家做童养媳,受尽了祖母欺凌,受尽委屈,想起母亲在顾家受的苦,就像一场暴风骤雨刮进了她幼小的心里,拔凉拔凉的。

    她已经答应了父亲,坐好了去孟家做童养媳的准备,即使这样,她还是害怕,心里挂了一个秤砣,拽得心疼,她把一双小手紧紧捂在胸口窝上,托住那个“秤砣”,这样也减少不了一点疼痛。

    赵妈的声音还在耳边絮叨:“孟家的人把你当成了舅老爷的外孙女,所以,孟家二太太同意了这门亲事。”

    “为什么不实话实说?俺是煤黑子的女儿。……如果说实话他们家不同意,是吗?”小敏声音很大,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攥着胸口的衣襟,一边嚷着:“你们不说,俺会说,俺今天见了他孟家人就说,俺生在坊子碳矿区,俺爹是煤黑子,让他们直接退婚,俺,俺不怕嫁不出去。”

    小敏满脸流泪,情绪激动,赵妈一时不知说什么,她站起身走到小敏眼前,从衣襟里抽出一块手巾,用手巾擦拭着小敏的脸,“可怜的丫头,你为什么这么犟,孟家老爷认识你的父亲,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外人知道,你爹是做什么的?你应该清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爹做的事情如果被鬼子知道了会灭门的……”

    “鬼子要,要杀人?杀俺爹……不可以。”小敏急了,双眼冒着愤怒的火。

    “你爹和你两个姐姐,包括俺的宝根,还有许家孙少爷孙小姐他们都是提着脑袋做事,他们已经抱着必死之心……哪个爹娘想让自己儿女先走一步……”赵妈语气哽咽,哭着、说着跌坐在床上,把身子趴在被窝上,抱着脸失声啜泣,全身抽搐。

    小敏慌了神,她不知怎么安慰赵妈,她走到床前,伸出小手,她的手触到了赵妈颤抖的肩膀,又收了回去,傻傻地站着,傻傻地流着泪。

    小敏走出了屋子,她的脚步不知不觉靠近桂花树,巴爷和赵妈的话在她耳边萦绕,过几天她就要离开许家,去一家不认识的人家,心里多了许些惆怅,一双泪眼张望着眼前的桂花树,一只鸟不知从哪儿飞来,在包裹着帆布的桂花树上徘徊。

    帆布不知用了多少年,已经碎了,树枝钻出了那个破洞,鸟落在上面,一会儿低头啄食树枝上堆积的一点雪,一会儿歪斜着小脑袋瞭一眼半空,一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里映着太阳的光,晶莹剔透,略带点胆怯。

    小敏好奇地端详着这只鸟,是一只斑鸠,脖子上有一圈灰褐色与红色交织的毛,蓝灰色的头顶,后颈有一簇灰黑色羽翎,在阳光下晶晶发亮,像抹了油;后背褐红色,腹部和胸部为蓝色,像矢车菊一样的蓝;尾巴上有几根黄色的羽毛,里面是白色的绒毛,夹着几根褐红色长尾羽,绚丽多彩;细细的、红褐色的爪子牢牢抓着枯枝。好美的一只鸟,小敏真想伸出手摸摸它,又怕它害怕。

    她痴痴呆呆地看着这只鸟,她心里充满了渴望,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鸟,能飞,飞到坊子矿区看看爹在做什么?飞到坊茨小镇看看二姐大姐在做什么?

    飞,飞,跟着巴爷飞到沧州,小敏不知道沧州在哪儿,她知道一年前巴爷跳了黄河被跑船的曹帮救了,他在船上生活了几个月,他这次去沧州是找曹帮的人,争取他们参加抗日。

    身后传来了舅老爷海秉云的声音:“丫头,你在这儿做什么?想什么?”

    听到舅老爷鞋子踢趿石基路的声音,鸟儿忽闪忽闪翅膀飞了起来,它没有犹豫,像箭一样飞过不远处的鱼塘,一晃儿,飞过了墙头,看不见了。

    “舅老爷,俺,没什么,俺……”小敏转身走向海秉云,搀扶着老人的胳膊,“舅老爷,您坐会吗?俺给您擦擦椅子。”

    “不用了,丫头,俺想走走,你陪着舅老爷走一圈好吗?”

    “嗯。”

    “丫头,作天俺看到了许洪黎带着雪莲和小春儿走了,俺没有出来阻止,她们不可能再回到许家,唉,这都是命呀……”

    霎那间,小敏骨寒毛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疑惑不解地盯着海秉云泰然自若的表情。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