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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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嫌恶丁跃进,也觉得无甚必要同情他,看到他来祥园,却觉得莫名其妙地不舒服。
就像自己的过去贸然闯入了现在,仿佛让他看到了不愿见的一种未来。
陈舒义去了十天,送完父亲的终。
回来缓了几天,杨钊带着学妹过去找他。
进了祥园的门,他不知为什么有点忐忑。小姑娘笑道:学长,你为什么好像比我还紧张?
现在的小孩啊。杨钊默默望天,答道:他是真的不爱讲话,比较冷,你不知道,我怕冷场。
小姑娘嘴甜,也比较直白,说:没关系,见过人就能写。
陈舒义倒真是这样的,见过人,就忘不了。
他们正打算往宣传处办公室去,楼上有人咳了一声。
杨钊抬头,一手遮着太阳,陈舒义就站在他们第一次晾戏服的那个旧戏台上,身后又是两架子衣裳,桃红柳绿的,温柔地笑着。
他有点恍惚。仿佛所有的一切又退回到几年以前,退回到他们开始的地方。
送学妹出去的时候,小姑娘头顶冒着一串串桃心,说:陈老师一点也不冷啊,人很帅,又很好。
杨钊只得说:他今天超常发挥。
他回到园里,看到陈舒义穿着水袖,侧身站在表演区的舞台上,揣着双手,出神地想着什么。杨钊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看着他。
透明的阳光落在他们之间的花砖地上。杨钊心里的疙瘩好像舒开了一点,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不,认识陈舒义时,就是这样,简简单单,没有什么可回忆的。他不是票友,不是帮闲批评家,陈舒义也不是艺术家,不是冷板凳上李松云的私房弟子,只是一个看戏的,和一个唱戏的。
陈舒义不会是丁跃进,他也不会是丁跃进。票友把这条线弄混了,而他们之间的这条线清清楚楚。
过去再次闯入了现在,而这现在,就是他惟愿长久的未来。
后来,杨钊再也没有问过陈舒义,他自己的事是不是彻底解决了;后来,他发现陈舒义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得非常好,完全不用别人操心。
至于其他的事,唱戏的人,从很小的时候,便学着将真作假,弄假成真,有什么事,想要瞒过他们,其实是很难的。只是他们比任何人都不愿意说破,因为说破了,戏就唱不下去了。
陈舒义是这样。叶宝生也是这样。
叶宝生的家人对他撒了谎,他妈妈是肺癌中期。家里怕说破了,幼莲不肯结婚,更怕说破了,宝生就没法不说破。
叶宝生自然心里有数,但他什么也没说。幼莲看出来了,反过来安慰他:没有关系,不管是什么,结婚证不过一张纸,咱们先去领了,关别人什么事。
叶宝生说:你等我回去一趟,弄清楚了,不管是不是,回来再说。不能让他们觉得,骗了我,又让我骗你。
回来的时候坐的夜车,出了车站,还没有打到出租车,就撞上了一个醉驾的司机。
没有人知道,家人是否对他承认了实情,也没有人知道,他回来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要唱戏,要看戏,都不能说破,不能较真。叶宝生学了二十年戏,最后出了一回戏,较了一回真,过犹不及。
叶宝生的灵堂没有播哀乐,放着很慢很低的《哭皇天》。四壁挂着聂华拍的剧照,放大了的,粉墨背后的,喜怒哀乐都在戏里的叶宝生。
正中的挽联是杨钊拟的:
月碎一瓢春江,那知再无优孟;
珠沉三千弱水,长念谁似新磨。
叶宝生是一个演员。人人都是演员,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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