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铁汉-《三丫头,顾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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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了,坊子矿区上空的煤烟渐渐散去,月亮迟迟没有露面,反倒跑出几颗星星,眨着金灿灿的小眼睛,偷窥着暮色下的一切。

    辽淼的大地有了一些飘渺的轮廓,若远若近的村庄传来几声狗吠,夹在风里流浪;蜿蜒曲折的火车道被道轨上的灯穿成了串,一晃落在山顶,一晃落在山涧,错落不齐的光被风卷着,被寒气包裹着,被厚厚的雪覆盖着,浑浊不清。

    坊子火车站南边的山坳里出现三个人影,身材高大的顾庆坤走在前面,他像一座行走的石塔,步伐矫健,走路带风,寒风穿透了他身上褴褛的破棉袄,锥筋刺骨,他没感觉到冷。

    走在顾庆坤身后的是英姿飒爽的宝根,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朝气蓬勃,一套灰色棉裤棉袄包裹着他健壮的身躯,他额头宽大,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不厚不薄,清清淡淡的胡子托着他厚实的下巴颏,愈发显得淳朴矜重    。

    娇小玲珑的夏蝉走在宝根的身旁,她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的斜襟棉袄,花色棉袄盖住她的膝盖,露出一条摞着补丁的棉裤,她头上包着一块红色的围巾,一缕刘海下闪着一双俊秀清澈的瞳眸。如果在白天,看到这样一个衣装打扮的女子,准会以为是哪家新媳妇回门。

    三个人的脚丫踩在雪里,枯枝烂叶在雪的下面互相拥挤,发出“咯吱咯吱”声,惊扰着躲藏在树洞下面的老鼠,丢下一半惊魂,唧唧叫着逃命;树枝上的乌鸦,“腾”仓惶之中,锋利的爪子揭起一层树皮,抖落一帘灰尘,它们的眼睛里跳动着敌视的光,那几束犀利的光像燃烧的鬼火,落在山下面的乱坟岗里;新新旧旧的白幡凌乱地挂在坟头的桅杆上,在风里哭啼,像一个个留恋不舍的幽魂在悲歌,恐惧的歌声碾压着附近所有的音符。

    踏进乱坟岗,走在一座座坟墓之间,阴森森的风穿梭在身旁,恍若一个个孤魂野鬼从坟堆里钻出来扒身上的衣服,夏蝉把身体躲藏到宝根的身后,浑身发颤,她又害怕又冷。

    顾庆坤擎起手把刮到眼前的一绺白幡撩开,他的手骤然停在半空,茫茫的大地银装素裹,夜的黑,雪的白,三个人的衣装那么显眼,简直就是活靶子……想到这儿,顾庆坤不假思索地从桅杆上拽下一条条幡布,嘴里念念叨叨:“各位先人,对不住了,叨扰了,俺们暂时借您们的引魂幡用一用,不要怪罪俺无礼呀。”

    夏蝉满心、满眼疑问,在这个关键时刻爹要用白幡做什么?

    “把它们绑在身上,这点白色的东西能扰乱视觉,影响鬼子的判断力。”顾庆坤一边说着,一边走近夏蝉和宝根,把手里攥着的白幡递到宝根面前,“给,不要害怕,不要忌讳,死人不会怪罪咱们的,俺已经祷告过了,他们说理解咱们,原谅咱们。”顾庆坤一本正经的瞎话把夏蝉逗笑了,她没想到,她自小害怕的爹还这么幽默。

    “是,俺明白。”宝根双腿绷直,郑重其事地从顾庆坤手里接过那一些白幡,他心里很佩服他的老丈人,不仅胆大心细,还足智多谋。“早知道,俺让杨叔准备几套孝服……”宝根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问题,心里忐忑不安,他的眼睛不敢直视顾庆坤。

    “俺不计较,二丫头穿孝服也没什么,算是给她娘戴孝吧,不过,俺死了你们谁也不要给俺披麻戴孝,是俺,俺这个做爹的不配……”

    顾庆坤的话让夏蝉心里酸酸的,泪水涟涟,她不知自己是为娘悲哀,还是为爹最后一句话伤心,她不能自己地抽噎起来,胃里像翻江倒海的难受,蹲下身,“哇哇”呕吐起来。

    宝根以为夏蝉想起了她的母亲而哭啼,他笨嘴笨舌不知怎么安慰夏蝉,他把一条条白幡认真地系在夏蝉的身上,把其中一块大点的叠起来包住夏蝉头上的红围巾,体贴地说:“夏蝉,别哭了,看到你哭,俺心里也不好受,俺也想俺爹……”

    宝根粗糙的大手停在夏蝉的小脸上,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把挡在她眼前的刘海抿到耳后去,嗓音比蚊子声大不多少:“夏蝉,这是你第一次上战场,你怕吗?你不要害怕,有俺在……”

    夏蝉低下头嘟囔:“有你和爹在,俺什么也不怕,就是,就是俺感觉好难受,就想吐。”

    “不要难受,事情过去了,把那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忘记,往前看,这是俺娘经常念叨的一句话。”

    夏蝉点点头,陡然,她脸红心跳,偷偷用手摸摸小腹,自己这么反胃,又怕冷,难道是……

    两年前夏蝉与许婉婷结为异性姐妹,她们之间有个约定,无论二人什么时候结婚都要给对方做伴娘。去年许婉婷和闵文智结婚,托江德州给夏蝉捎口信,希望夏蝉和宝根参加她的婚礼。

    梳妆镜前,夏蝉拿着木梳子给许婉婷梳头,抬起眼睛,铜镜子里映照着许婉婷俊秀的模样,甜美而迷人的双唇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美妙圆润的身段风姿卓若,温婉娇柔;乌黑的秀发从额头柔顺地披在胸前,宛若黑色绸缎子一样滑腻。

    看着清丽如水的许婉婷,夏蝉似乎也看到了她出嫁的模样:娥眉淡扫粉轻施,朱唇一点惹人痴。她情不自禁把手放到胸前,抓起脖子上挂着的银坠,珍爱地揉搓着,这是宝根送给她的,宝根说这是他父亲去北平之前留给他的最后礼物,父亲嘱咐他说,这是一个护身符,不要离身,除非送给自己心爱的姑娘。

    许婉婷调皮地端详着镜子里的夏蝉,真是:袅娜少女羞,唇绽樱颗兮。她嫣然一笑,“妹妹,你和宝根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呀?”

    夏蝉慌乱地松开握着银坠子的手,羞涩地垂下眼角,“不知道,宝根娘说,她要跟俺爹和俺养母商量商量。”

    “二妹,俺母亲也没有在山上,她老人家说,世道这么乱,凡俗礼节都取消吧,只要俺和文智在一起开心幸福就够了……”婉婷把手里的胭脂盒放到桌子上,双手捋着长发,迟疑了一会儿,“二妹,俺有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俺说错了,你也不要怪罪俺,今天宝根正好在山上,咱们姐妹一起出嫁好吗?”

    夏蝉顿时脸红心跳,呢呢喃喃:“不可以,不可以,如果让俺爹知道了,他会不高兴……”

    “可以。”罗一品挑开门帘走了进来,她看看夏蝉,又看看许婉婷,微微一笑,“咱们选日不如撞日,今天是一个好日子,俺来做你们的证婚人,不过,这事先瞒着双方的长辈,以后让他们再给你们补办一场隆重的婚礼。”

    罗一品知道日寇的铁蹄已经踏遍了大半个中国,到处硝烟弥漫,八路军战士浴血杀敌,视死如归,今天活着,也许明天丢了命,两个孩子有情有义,何不趁早成全他们的美事。

    夏蝉双手拽着衣襟,脸颊红得像抹了一层胭脂,语气磕巴,

    “宝根娘说,说她要找人选个好日子……”

    罗一品走近夏蝉,抱住夏蝉的肩膀,“俺把俺的屋子腾出来给你和宝根做新房,待会让宝根带着人去收拾收拾,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夏蝉和宝根在大家的撮合下举行了婚礼,不会喝酒的宝根被蟠龙山的兄弟灌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忘记了他是新郎。

    夏蝉踏进了新房,简陋的屋子不大,简单的家把什井然有条,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摆着两把椅子,两把椅子用红绸拴在一起,中间有一朵大红花;常青藤掩盖着木窗户,空荡荡的墙角堆积着鲜花;床上散放着一些花生米和大枣,看到这些代表吉祥如意的食物夏蝉羞红了脸。

    夏蝉没来得及把件事告诉爹,确切地说,她不敢告诉脾气执拗的爹,只告诉了大姐,大姐为她高兴,送给她一块红色的头巾,今天她头上围着的红色头巾是大姐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并且承诺替她保密,暂时瞒着爹。

    姐俩都知道爹天不怕地不怕,脑子里封建礼教根深蒂固,如果他心里没有封建思想作祟,就不会把两个丫头送人。他执著地以为孩子结婚成家必须要选个黄道吉日,办几桌酒席,请亲朋好友欢聚一堂,见证女儿已经嫁人,是有夫之妇。

    此时,凉飕飕的风从头顶穿过,冷气直入腑脏,夏蝉冻得全身发抖,“宝根,俺,俺可能……”夏蝉想把她怀孕的事情告诉宝根。

    走在前面的顾庆坤向宝根撩了一嗓子:“宝根,你们昨天把炸药包埋在哪儿?”

    面红耳赤的宝根扔下夏蝉跑到顾庆坤跟前,低眉垂眼,无处安放的双手在棉裤上来回搓着,“就在,在前面。”

    昨天杨同庆和宝根把炸药包藏进了许洪亮的棺柩,带出了坊茨小镇,埋在了眼前的乱坟岗。

    顾庆坤从坟头上拔下一根桅杆,斜放在地上,大脚踩下去,桅杆折为两截,他递给宝根半截,头也不抬地说:“咱们用它当铁锹……宝根,这个时辰大约三更了,天冷,鬼子警惕性不高,咱们要抓紧行动,你们不要磨磨唧唧……”

    顾庆坤没有继续说下去,后面的话他不知怎么说出口,他很难为情,两个孩子互相照顾,互相关怀有什么不对?二丫头能找到一个体贴入微的男人他很满意,有一天他死了也可以与婆姨有交代,只是此时形势紧迫,一刻也不允许拖延,鬼子的岗楼离着乱坟岗不足二里路,巡逻的鬼子兵每一个小时换一次岗,大皮靴在前方一里多路的火车道上徘徊,夜深人静,几乎能听到鬼子的喘息声。

    宝根带着顾庆坤走到许洪亮坟墓前,指着坟前的石碑说:“……就在这儿,俺杨叔把东西埋在石碑旁边。”

    顾庆坤把木棍杵在地上,半天也没有动,许洪亮的死与日本鬼子脱不了干系,日本的大烟膏害死了多少中国人,有多少人为了那一口大烟膏卖儿卖女,逼着多少良家女子为娼,顾庆坤攥紧了拳头,攥出了一道道青筋。

    “爹,您在想什么?”夏蝉走近顾庆坤提醒道:“爹,您不是说时间急迫吗?”

    “嗯,知道了,二丫头,你观察着四周动静,让宝根帮俺打个下手。”

    顾庆坤提提裤腿蹲下身,小心翼翼挖着石碑旁边的土,这片土比较松软,还没有冻硬实,不到一袋烟的工夫挖开一个洞口,洞上面覆盖着一块青石板,顾庆坤搬起青石板,递给宝根,他的大手往洞里耧了一把,借着星光,他眼前一亮,十几个手榴弹鳞次栉比地摆放在三个炸药包的旁边。

    宝根也看到了,他喜不自胜,“爹,杨叔他……杨叔他还放了手榴弹,俺怎么不知道呢?”宝根被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涨红了脸,他擎起大手挠挠后脑勺,吞吞吐吐一时无语。

    “没,没有,天黑你看错了。”顾庆坤用身体挡住宝根的视线,他脑子陡然打了一个问号,宝根刚刚喊他什么?“爹”这个字听着怎么不舒服呀,“俺还不是你的老丈人,是不是你喊俺有点早了,你这孩子真是一个愣头青,是不是你想你爹了?”

    夏蝉听出了她爹的口气不高兴,急忙上前打圆场:“爹,这是早晚的事情,是俺让宝根跟着俺喊您爹,您要责备,就责备俺,是俺的注意。”

    “这怎么会是早晚的事情呢?婚礼还没有举行,成何体统?你们结了婚,你过了门,宝根喊俺爹,俺没任何意见。”顾庆坤说着撩起后衣襟,把手榴弹一个个塞到后腰上,绕开话题,

    “今天你们二人跟着俺出来,一切行动听俺指挥。你们离开坊茨小镇时,你们杨叔嘱咐过你们吧?俺不想把一句话重复来重复去。……宝根,给你一个炸药包。”

    “是,俺一切听,听您的……”宝根抱起炸药包,大眼睛瞅着顾庆坤不紧不慢的动作,结结巴巴地问:“俺,俺没带武器,您,您能不能给俺留几个手榴弹?”

    “不行。”顾庆坤晃晃脑袋,他的大眼睛盯在宝根诚实的脸上,也是,只留给孩子一个炸药包,如果从哪个旮旯里跳出几个鬼子,自己顾不上怎么办?“好,给你们留下三个,但,记住不能恋战,有什么危险俺挡着,你们赶紧逃命。”

    “哪那可以?您不要把俺当孩子,俺不是孩子。”宝根嗫嚅了一句。

    宝根今年十九岁,比夏蝉大三岁,脑袋瓜子没有夏蝉反应灵敏,他实话实说:“杨叔说让俺保护您和夏蝉安全。”

    “他懂什么?俺顾庆坤还用一个孩子保护吗?”

    “俺不是孩子……”宝根据理力争,“这次任务是您说了算,也不能什么都听您的,您什么也不让俺们做,俺们来这儿还有什么意思?”

    夏蝉伸出手扯扯宝根的后衣襟,意思是不要与爹犟嘴,她知道她爹的脾气秉性,弄不好,爹一颗手榴弹也不留给他们。

    知父莫若女,虽说夏蝉三岁不到离开了家,没有跟着顾庆坤一起生活,她从养母夏婆子口里了解了她的父亲,父亲是个大智若愚的男人,他外表冷漠刻薄,心底情深义重,更是舍生忘死的英雄好汉。

    “你如果嫌弃少,那好吧,把三颗手榴弹还给俺,只给你们留一个炸药包。”顾庆坤想用他长辈的身份震慑住眼前的两个孩子。

    “三个手榴弹够了,爹您别生气,宝根他不会说话,您不要难为他,他有嘴无心,随便说说而已。”

    夏蝉的话逗乐了顾庆坤,他想送给孩子们一个笑脸,马上又板起脸,铿锵有力地说:“二丫头,你的任务很重要,知道吗?第一窥察鬼子的动向,第二,掩护宝根顺利完成任务,一起离开。”

    夏蝉往前一步走近顾庆坤,斩钉截铁地回答:“是,俺明白。”

    夏蝉的回答让顾庆坤很满意,他点点头,把眼睛看向宝根,又说:“前天夜里,我们侦查了这边情况,火车道四周没有多少掩体,这儿是咱们撤离的路线,坑坑洼洼的山坳能抵御鬼子的子弹,还有,火车道下面有一个二百多平方的积水坑,夏季雨水多时,雨水从铁轨上冲下来,日积月累形成的,后来变成了农民的储水沟,用来浇灌庄稼地。水坑里的水结了冰,坑底很深,冰面溜滑,坑涯上有一条排水沟,凹凹凸凸的沟坎可以藏人,能躲避鬼子的手电筒,坎上有几棵银杏树和柳树,树下有堆积的地瓜梗和豆秸,沟坎下和那几棵树是咱们唯一的掩体……杨同庆带着人埋伏在坊子火车站附近,咱们这边一有动静,他们就会锯断电线杆子,火车道上的灯就会熄灭……眼前,咱们必须小心巡逻的鬼子和伪军,还有岗楼里的鬼子,现在多数鬼子趴在岗楼里取暖,没有多少防备,是咱们下手的好机会。”

    “嗯,俺听您的。”宝根声腔不高,听着很结实。

    三年前,顾庆坤见过宝根,宝根跟着另外一个青年来找顾庆坤,商量把炸药带进坊子碳矿区的事情,当时宝根十五六岁的年龄,稚气未脱,没有多少话,一说话脸红脖子粗,像个小丫头。

    另一个青年年龄比宝根大不几岁,沉静稳重,文质斌斌,顾庆坤不忍心两个年轻人冒险,他独身前往八里庄沈府,把炸药包带进了坊子矿区,在工友的掩护下炸平了一口煤井……此时看着相貌堂堂的宝根,顾庆坤很满意,二丫头的眼光不错,小伙子不仅长得粗眉大眼,膀阔腰頇,虎虎势势,更是披肝沥胆,一听说有任务,二话没说跟着他来了,只是没想到二丫头非要跟着来,此时身处滴水成冰的地方,顾庆坤自责不该让二丫头参与这次战斗,悔之晚矣,既来之则安之。

    “走!”顾庆坤向身后挥了挥大手,朝着水坑的方向径直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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