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悸-《三丫头,顾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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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德州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腿磕绊出了巷子,他往街道中间踉跄了两步,浑浊的眼神穿过脸前的乱发,周遭有二十几个伪军,有十几个鬼子兵,他们手里举着长枪,眼里闪着凶狠的寒光。

    “你的什么人?”井上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他晃着瘦窄的肩膀走到江德州面前,在老人身前背后转了一圈,眼前的老人槁项黄馘,拄着木棍的手在哆嗦,身上衣服破乱不堪,从左腿上渗出的血水滴沥在脚下。

    “你的同伙呢?”井上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多年,他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道理,他用小手枪戳戳老人的胸膛,“老人家,你想活命必须说实话。”

    “俺听不明白你说什么?”江德州双手重叠摁着木棍,摇摇头,卯不对榫,“做这种事不需要同伙,自己都吃不饱,不可能分给别人一勺羹。”

    “老东西,你绕什么圈子,把你的同伙交出来。”李赖从伪军队伍里蹦了出来,从身边伪军手里夺过一杆枪,抡起枪托砸在老人的身上,“老东西骨头还挺硬,快说,你的同伙在哪儿?”

    江德州身体站不稳,“噗通”摔倒在地上,手里的木棍甩出两米开外。

    穷凶极恶的李赖无处发泄心里的憋屈,他抬起了大皮鞋朝着江德州的手背“咔嚓”跺了两脚,疼得老人惨叫了一声。

    一辆小轿车碾压着地上的瓦砾由远至近,噶然停在路旁,闵文章打开车门跳下了车,他先向井上鞠躬行礼,“井上中尉,二小姐让俺来看看赵庄发生了什么事儿,您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几个亡命之徒闯进了李家,杀害了李老爷子,不知道是不是个人恩怨?今天,不,是昨天,咱们的人丢了一把消音手枪,李老爷子就是被那支枪打死的,他胸前还插着一把匕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为民除害。”井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宣纸递到闵文章的面前,“闵少爷来的正是时候,你帮忙看看,这个字体不错,这个凶手不简单,能文能武。”

    闵文章从井上手里接过纸条,一行蚕头燕尾大字映入眼帘,好一副隶书字体,寥寥四个字挥洒自如,从字体上就能看出此人不拘形迹,桀骜不驯的秉性。

    井上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地上躺着的江德州,他狡猾的眼珠子盯视着闵文章脸上的变化,阴阳怪气地说:“他们是团伙作案,我们只抓到一个老头,不知你们警察局认识不认识?”

    随着井上的话音,一束手电筒的光落在江德州苍白的脸上,闵文章心里打了个激灵,他往前蹿了一步,蹲到老人身边,“江管家,您怎么会在这里呀?”

    闵文章的话让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井上蹙蹙眉头,眼珠子跑出了眼眶,“你认识他吗?”

    “认识,他曾是我们闵家的江管家。”

    江德州听到闵文章的声音睁开了眼角,他虚弱地问:“三少爷,是您吗?”

    “是,是,江管家,您跟俺回闵家吧,不要到处讨饭吃,无论怎么说,您在俺闵家操劳了三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二小姐也是这个意思,她说今天在八里庄看到了您,她给了您一张军票,您怎么会又跑到了赵庄呀?”闵文章提醒老人,把来赵庄找孟家的缘由说出来,不要活受罪,丢了命不值得。

    “三少爷,二小姐是给了俺一张钞票,俺丢了,所以,唉,俺的命怎么这么累呀,为了讨几个赏钱,俺跑来了赵庄,没想到遇到了这档子事情,俺哪见过这阵势呀,听到爆炸声俺晕头转向,不知往哪儿躲?老爷常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俺今天大难不死才理解它的意思。”

    张家大车店,东方逐渐露出了橘黄色,云也变成了淡红色,霞光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在云层里穿梭,反射着刺眼的亮,一缕缕炊烟在玻璃窗户上勾勒出一副会动的水墨画,缓缓流淌。

    张妈坐在西厢房的灶堂前,抓起地上的麦秸子在手里搉巴?巴塞进灶堂里,一缕缕鸡肉的香气钻出了锅盖,随着炊烟在屋里、院井里弥漫。

    一阵风在院里打了个旋窜进了屋里,卷起了地上的麦秸子,她抓起掏灰耙子把门后面的草屑子归拢到一起,她的眼睛穿过了门的缝隙,几只燕子在屋檐下的巢穴里吱吱叫,一忽儿飞出了墙头,一忽儿站在马棚子上撕扯着草糜子,一忽儿飞落在井沿下啄食着泥浆子;一群蜜蜂盘旋在槐花树杈之间,飞来飞去忙忙叨叨,呼扇的翅膀载着晨露的影子;风缠络着一地鸡毛黏在泥水里、挂在树枝上;几只母鸡在墙角旮旯里咕咕叫着招呼着一群小鸡崽子,两只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它们身边,活像是护家的丈夫,不离不弃。

    张妈吞咽了几下干裂的嗓子,用手背揉揉眼睛,摁着灶台站起身走到水缸前,抓起水瓢舀起半瓢子水,“咕咚咕咚”倒进嘴里,用袄袖擦擦嘴角滴啦的水珠子,往前一步迈进了北间屋,她从炕上抓起一半葫芦瓢,从面袋里挖出半瓢米糠,踏出了屋子来到了院井,走到门垛子旁边站住脚,“喔喔”喊了两声,抓了一把米糠撒在地上,一群大鸡小鸡屁颠屁颠蹿到她的脚下,伸长脖子啄食着地上的食物。

    院门口外传来了一个女孩清脆的呼唤:“张妈!”

    张妈顺着声音手搭凉棚往院子外面眺望,她脸上倏然堆起一层笑纹,“是招娣呀,哪阵子风把你给刮来了?清早上喜鹊站在槐花树上叫个不停,俺的眼皮也跳个不停,原来是招人稀罕的邓家大丫头,你快请进!”

    张妈把瓢里的米糠全部抖搂到地上,伸出右手拉开两扇院门,她的眼睛往招娣身后撒打,路上的人很少,只有几个肩上扛着锄头和铁锨的庄稼汉,拖着懒洋洋的身体往麦田而去。

    招娣把手里的篮子往张妈眼前一送,“张妈,俺娘给伍佰做了两双鞋子,还有几副鞋垫子。”

    “谢谢你娘,她有心了。”

    “张妈,俺有事,俺要找敏丫头。”招娣扑到张妈身前,压低声音,“俺爹让俺来告诉敏丫头,日本人要来八里庄找她了解情况……”

    招娣的话音刚落,院外面的路上传来了汽车喇叭声,眨眼间一辆卡车停在大车院外面的路上,车斗里站着七八个手里攥着刺刀的鬼子兵,他们中间押着头破血淋的江德州,血水浸湿了老人灰色的长袍。

    紧接着一辆颠簸的小轿车绕过卡车的尾巴,直冲院门而来,车头“咣当”撞在两片木门上,木门轰然倒塌,扬起一层浓浓的尘土,两边门垛子晃悠悠甩下一堆青砖;低头啄食的鸡受到惊吓,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

    张妈被突然从天而降的鬼子吓了一跳,她全身哆嗦,半拉葫芦瓢掉在了井沿下,“啪嚓”摔得粉碎,恍然她反应了过来,用身体挡住鬼子的视线,把招娣往东厢房里推了一把,“敏丫头在屋里,你快去告诉她,千万不要出来。”

    车斗里的鬼子兵用枪托捣着江德州的脊梁骨,嘴里叽里咕噜大声嚷嚷:“老东西,你快下去!”

    “噗通”江德州重重摔下了车,趴在泥水里半天没有动静。

    “起来!”鬼子嘴里一边吆喝,一边揪着老人的后衣襟生拉硬拽。

    张妈的脚步往门口踉跄了两步,看着面目全非的江德州,她心疼,“他,他江伯,您怎么啦?”

    江德州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老人,杖国之年参加了抗日,是坊子抗日游击队的联络员,老人经常到张家大车店落脚,给张贵讲山上的事情,顺带来大丫头的情况,他说大丫头有了喜欢的人,这是张妈最高兴的事儿,也是她最牵挂的一桩心事,大丫头在威县上学时有个男朋友,那个男孩是地下党,被鬼子杀害了,一晃五年过去了,大丫头二十五岁了,是嫁不出去的岁数,做娘亲的干着急,听说丫头有了喜欢的男人,她问江德州是哪家的男娃打开了丫头的心结,老人笑而不语。

    从那天,张妈天天盼着江德州来家中做客,她想从老人嘴里套出实话,没想到今天相见是在这种情景之下。

    “江管家。”张妈往前一步窜到了院门口,她的一双脚踩在支零破碎的木板上,她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她真爱丈夫手艺,家里凳子折了腿、勺子折了把,他都会一丝不苟地修理好,这两片木门丈夫费了几天的工夫,又是上山砍木头,又是买钉子,又是去借工具,一眨眼四分五裂,这是招谁了?

    小轿车的车门打开了,一双黏着泥的皮鞋落在车下,顺着这双大脚往上看,一身警服的闵文章从车里迈了出来,他的眼睛看着车里,“井上中尉,这就是张家大车店,以前她家在沙河街开了一家火烧铺子,那片地皮被咱们占了,洪黎小姐帮她租下了这个院子。”闵文章一点也没说错,日本人和汉奸在坊子地界横行霸道,如果没有硬气的人撑腰,买卖不好做,为了让狂三诈四的人望而却步,少点麻烦,罗一品让张贵找了许洪黎做担保人。

    井上不急不慢地摘下手上戴着的手套,歪斜着身体靠近车窗户,用手套当抹布摩擦着窗玻璃上的雾气,佝偻着脖子向院井里东睃西望,眼前的院子与普通农宅没什么两样,北屋的门窗紧紧关着,窗玻璃上游走着天空的云,折射着院里的家把什,水井上的辘轳垂着弯把和井绳,一堆鸡毛在院井里飘忽,地面上零零星星有几滴鸡血,在阳光下那么刺眼;东厢房的木门大敞着,卧室窗户上掩着窗帘,一双愤怒的眼睛躲在窗帘的后面。

    井上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从轿车里撂出一句话:“院里有多少人呀?”

    闵文章左手掌遮挡着车沿,扭脸看着张妈,大声说:“张家大嫂,你愣在那儿干嘛,还不快过来见见井上中尉,你不要害怕,井上中尉今天突然到访,是来找那个孟家养媳妇了解情况的。”

    在张妈心里闵文章是一个博学多才、知书达理的男人,路上走碰面都要站下与她打招呼,称呼她一声张家大嫂,言行举止有礼貌,此时听到熟悉的称呼,她把攥着的拳头松开了,为了身后的四个孩子,为了顾全大局必须克制住自己的暴脾气。

    井上把手套扔在车坐上,弓着腰钻出了轿车,他从鼻梁上摘下眼镜,送到嘴边哈了一口气,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绢,小心翼翼擦拭着镜片,这工夫几个日本兵窜到了院门口,他们把挡住路的木板捡起来扔在墙垛子后面,然后迅速调整队伍站立门洞子两旁。

    闵文章伸出双手一前一后往院里引着路,“井上中尉,这家是规规矩矩的良民,张妈是个做事干净利落的女人,前些日子洪黎小姐想请她到府上做帮佣,最近事儿太多,俺也没时间过来给她说。”

    井上没有理睬闵文章,他把眼镜重新挂在鼻梁上,整整衣领,用手绢擦着手踏进了院子,他往前伸伸脖子,眨巴眨巴小眼睛,又吸吸鼻子,“好香呀,大嫂,俺没猜错的话,你家锅里炖着鸡肉,对吧?”

    张妈迟疑了一下,迭声说:“是,是太君,您的鼻子好尖呀,俺锅里的的确确炖着鸡肉。”

    躲在东厢房的孩子们已经看到了院里的情景。琴弦子怀里抱着被子蜷缩在炕角,她以为院里的日本兵是来抓她的,吓得她瑟瑟发抖;招娣揽着伍佰的肩膀站在炕沿前,她的脑子乱了,一时不知所措。

    小敏跪在窗户边上,她用手撩着窗帘一角,眼睛凝视着窗外,两个矮小的鬼子兵用枪托戳着江德州的后背,嘴里吆喝着听不懂的日语,意思是:快走!

    江德州身上的长袍已经千疮百孔,衣襟下摆坠着泥浆和血水,有的血水都干了,像做鞋子的袼禙硬梆梆的;新鲜的血水顺着裤腿往下流,沥沥拉拉滴落在路上。

    老人走到水井旁边,艰难地弓下腰,眼睛盯着木盆里的水,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唇角。

    “江伯伯。”小敏猛地攥紧了小拳头,跪着腿退到炕边上,一翻身跳下炕,从桌子底下掏出小马靴蹬在脚上。

    “你,你去哪儿?”招娣瞪大了惊惶的眼睛,她伸手拉住了小敏的胳膊,“你,你不要出去。”

    “俺要出去,俺不能看着他们打江伯伯。”

    “敏姐姐,俺跟你去!”小伍佰蹿到小敏身边,他一双小圆眼睛里闪着勇敢,“俺不怕鬼子。”

    “不,你不能去。”小敏看了招娣一眼,又瞅瞅炕上的琴弦子,“招娣姐姐,你看护好小伍佰和琴弦子,千万不能让他们出去呀。”

    招娣知道鬼子就是冲着小敏来的,躲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敏妹妹,你,你要小心呀。”

    “嗯!”小敏拨拉开招娣的手跑出了屋子,绕过水井,直奔西厢房。

    突然从东厢房跑出个俊秀的小丫头,井上和鬼子兵呆如木鸡,满脸惊愕,这个小丫头好像把院里的人当成了空气,一忽儿,鬼子兵反应了过来,举着刺刀追到了西厢房门口。

    一会儿,小敏捧着半瓢子水走出了西厢房,她径直走到江德州身边,翘着脚尖把水瓢送到老人的嘴边,“江伯伯,您喝水。”

    “丫头,”江德州抽动了几下嘴角,埋头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珠滴落在他的下巴颏上,他想擎起手擦擦,只动了动胳膊,肿胀的双手已经麻木。

    “江伯伯_”小敏一句呼唤带下两行泪,“江伯伯,他们为什么要打您?”

    手里举着刺刀的鬼子兵呼啦围拢了过来,刀尖抵在小敏的身上。

    江德州往前磕绊了一步,把小敏挡在身后,睁大浮囊的眼泡子,“丫头,别管俺,伯伯老了,早就不想活了,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

    “不,俺要跟着江伯伯回许家看望舅老爷和赵妈。”

    井上擎起右手掌在头顶摆了摆,虎视眈眈的日本兵齐刷刷退到了两旁。

    闵文章的眼神拂过小敏的脸,难道她就是舅老爷常常念叨的顾家三丫头吗?真不愧是顾庆坤的女儿,面对杀人不眨眼的鬼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哪里知道井上和他手下的兵是一些豺狼虎豹,嗜血成性,怎么办?

    张妈挤到小敏身旁,“丫头,快进屋,这儿没你的事儿。”

    “不,她不能走,她也走不掉了。”井上冷笑了一声,转脸看着闵文章问:“你认识这个姑娘吗?”

    “是,认识,认识,她是许家舅老爷的外甥女,也是孟正望的儿媳妇。”

    “是吗?孟家的儿媳妇真的住在大车店里呀,呵呵。”井上挪着矮小的身体在小敏面前转了半圈,心里说,这个小丫头岁数不大,眼神里有一股义气凛然,还有一种无视,不简单。

    小敏做好了死的准备,二姐死了,她已经感觉到了,她要去与二姐和娘亲作伴,她想在死之前再看大姐一眼,看爹一眼,嘱咐爹不要喝太多的酒,下工后早点回家。不知为什么小敏遽然想到了陈桂花,她的后母,赵妈说那个女人不容易,今日想想,爹幸亏有那个女人照顾,天黑的时候,家里有一盏灯为爹照着亮儿;爹饿了,锅里熥着一碗热乎饭。

    井上的脚步停在水井旁边,他把两只手抱在一起揉搓了几下,狡猾的眼珠子落在小敏流泪的脸上,讪笑着说:“看样子你与这个老头很熟悉。”

    “是,他是俺江伯伯,他昨天说要去孟家,把俺的事情告诉俺的公公,让孟家人接俺回家。”小敏抬起手把江德州眼前的一绺散发抿到他的耳后去,老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上有个刀口子,干涸的血迹越过了高高的眉骨,落在凸凸的鹳骨上,沿着凹陷的腮帮子滴落在衣领子上,“江伯伯,您还喝水吗?”

    江德州摇摇头,轻轻念叨着,“唉,那个女孩的妈妈会感激你的,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呀?”江德州的话是提醒小敏,随时可以搬出绣舞子保命。

    小敏用手背抹抹脸上的泪水,看着井上说:“江伯伯被闵家撵出了家门,居无定所,每天吃不饱饭,他想去孟家讨口吃的,你们怎么会不问青红皂白乱打人呢?希望你们能放了他。”

    井上眼镜片后面射出两道邪魅的光,“只要你跟着我们走,我就放了他。”

    “我不会跟你走,我要去青峰镇找绣舞子。”

    “绣舞子?!”井上瞪大了眼睛,在酒桌上扑大郎提起过绣舞子的名字,那个女人剑胆琴心,很得谷田的赏识,此时从一个小丫头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让他大吃一惊:“你,你是谁?”

    “我是绣舞子女儿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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